文/錢路紅
轉眼,已至清明。
按《歲時百問》的說法:“萬物生長此時,皆清潔而明凈。故謂之清明?!?/p>
一場薄雨過后,天氣又涼了。昨日的悶熱不復存在。早起時,空氣里有淡淡的草木清香。
放眼四望,風致嫣然。
不覺春已深,暗香如故。
可是,春意再切,也難敵“南園滿地堆輕絮,愁聞一霎清明雨”,風過無痕,疏雨清寒,使人平添了幾分愁緒。
思忖間,母親問我:“今天要去上墳嗎?”
我點點頭,說:“是的?!?/p>
? 母親的雙眉,微微凝起。一瞬,她又松開。
我問她:“媽,你去嗎?”
她想了想,說:“我們前兩天已經去過了,就不去了。”
彼時,陽光正好,窗外那幾榕樹又是一番新綠,只有兩個孩童的笑聲打擾屋外的謐靜。
那一瞬,某些往事模糊的晃過,令人莫名傷感。
母親微蹙眉頭,默然不語。
我也沉默。
母親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緒涌動,又快速斂去,一切歸于平靜。
屋子里安靜下來。
明亮的光線里,似有昨日的氣息縈繞。
不由地,我想起昨晚做的夢。
夢里,是故鄉(xiāng)的黃昏。淺淡的天光映著父親的臉,使他看起來非常年輕,非常精神,整個人都流光溢彩,感覺只有四十歲左右的樣子。但我確認他是我父親。
他繞過了老屋,順著一條小路,一路慢慢走到河邊。
田野似錦,河水如練。
他站在一簇竹子的陰影下, 微微瞇起了眼睛,似乎等待著什么,又似在想著什么。
一陣陣風簌簌而過,沒有其他的動靜。
他轉過身子,看到我的那一刻,嘴角微微上揚,泛起一抹淡淡的笑。他笑起來的樣子很溫暖,就像窗前的一縷陽光。只是,卻少了陽光該有的溫度,有點疏離。
愣怔間,他沖我招招手。
我走過去。
他的聲音非常柔和平靜,宛如潺潺流淌的河水,“你來了?”
我點點頭。
但不過一瞬,他表情收斂,甚至帶著嚴肅,聲音很輕也很慢:“天色不早了,你該回去了。我也要走了。”
我有些躊躇。
夕陽落下來,河面閃著碎碎的紅光。
他消失在余暉的盡頭。
一陣風,讓我感覺有什么東西飄遠了。我聞到了河水潮濕的氣息??諝庥悬c涼,好似又回到了初冬。
這似乎是多年以前的某一幕場景。十分熟悉。
一幀幀的夢境,有點混亂。
掙扎醒來,窗外還是沉黑的。不免想起夢中的情景,想起那個聲音,情緒忽而低落下來。我心里明白:這幾天一直想著給父親上墳的事,又為瑣事所擾,變成一種羈絆,故而產生幻覺。其實,是陷在迷茫中,混沌不清。
有微微風聲拍打著窗欞,屋外好像下雨了?;秀遍g,我仿佛又聞到了熟悉的氣息,也仿佛看見父親微笑的臉——特別他那雙愛意深邃的眼睛。在這種感覺里,思念猶如洪水排山倒海而來。一時悲從中來,眼淚瞬間漱漱而下。
我掐了下自己,到底哪個是夢境?
很疼,似乎不是做夢。
我擦掉眼角的淚水,怔怔地望著窗外。
走道的燈亮了,又滅了。
時間一點點流逝了。
往事歷歷在目,那感覺就像坐在車里,車子緩緩前行,一路清寂無人,我慢慢看過去的人和事。
“一夜雨聲三月盡,萬般人事五更頭”,一念及此,我心里滿是酸楚,無法言說。
良久,我才收住心神。
窗外漸朦朧,已五更。
那股氣息似乎還在,若有若無。我感覺踏實,又慢慢睡了過去。
2.
恍然間,已近中午。
我和女兒拿著祭拜的東西,驅車前往父親的墳地。
不多時,來到目的地。
空氣微涼,有淡淡松木的清香。風過,草木搖曳。靜心凝望,似靜似動,在自然中有不一樣的微妙感。
不遠處,也有一家人在上墳。墳背后的灌木叢被燒了,唯余一堆火渣,風一吹,便煙消云散了。
父親墳頭新長了一些草,墓碑上的字經歷了整整兩年的風吹日曬,雖然明顯褪色,略顯斑駁,卻仍清晰可辨。
女兒的眉宇間,忽然充滿了惆悵。
我眨了眨眼睛,把那點猝不及防涌上來的心酸淚意斂住,然后蹲下身來,把墓碑前的雜物清理干凈。
給父親上香時,我一時忍不住,落下淚來,但很快掩飾過去,心中默念:“爹,我們來看你了?!?/p>
女兒望著墓碑,眼底也有一層水光浮動。但她馬上又低垂下頭,掩藏了情緒,仿佛什么也沒有發(fā)生過。
我們擺好祭品,分別行跪拜之禮。
女兒眼底的悲切,再也藏匿不住,情緒波動得厲害。她的聲音逐漸哽咽:“外公……”只喚了一聲,便哽住了。
我望她一眼,但很快掉轉目光,我的手在微微顫抖。我想,她的也是。
我正要安慰她幾句,她朝我抬起了頭,用啞啞的聲音對我說:“媽,我想我外公了,很想很想……”
我先是一愣,隨即悵然,險些又落下淚來。
女兒掉轉目光,又望向墓碑,神情格外肅然——那是情感幾乎停頓的幾秒鐘。也許是無奈的、傷感的。
我沉默地站著。
冥冥之中,我總覺得父親也在望著我們,以憐憫而溫柔的眼神。于是心中某個地方無聲地塌陷,風從那個缺口處呼嘯而過,生生地疼。泥土的氣息飄蕩過來,有點苦澀。
祭拜完畢,良久才情緒平復。
她微微側身站著,不動。一陣風吹動她的頭發(fā),一道淺淺的陽光映在她的視線里。她的憂愁卻映在我的腦海里,幾乎帶著和我差不多的情緒。她感受到了什么……
一切,都在靜默中。
我看著她,想起了往事:她在年幼時,父親就在她身邊,是他養(yǎng)大的孩子。
有時候,他們倆并排坐著,她幾乎靠著父親的肩膀,宛若兒時。
有時候,父親送她去上學,她緊拉著父親的后衣襟,風過無痕。
有時候,父親帶她到地里,她靜靜地坐在老松樹下,蔭涼如洗。
——這些往往被忽略的小事,卻是生命中至關重要的財富。隨著時間的流逝,變成一念閃光的記憶。
想來,那時的光陰是快樂的,也是憂愁的,至少那時候她一直渴望親情,一直在苦苦掙扎。但得不到的痛苦讓她漸漸變得疲憊麻木、敏感易怒。只是她不懂表達?;蛘卟⒎遣欢磉_,只是不想。但父親和母親,是那些日子里的陽光,照亮了她,也溫暖了她。
他們,幾乎承擔了她所有的脆弱與困惑,幫她抵御現實的遺憾與嚴峻。特別父親,給她的呵護與愛,無人能及。
一歲又一歲,竟然就這么一眨眼的功夫。她長大了,父親去世了。而母親呢,也很老很老了,并且有種說不出的疲憊、寂寞。
一些事情,成了她的記憶。另有一些事情,成了我們共同的記憶。
此時此刻,我們互相懂得,感同身受……哪怕只是暫時的。
尤其當我們面對父親的墓碑時。
因為,父親之于我們,是同樣的愛。
大概因為如此,在我們共同的命運里,有些感受是一模一樣的。并且很難消失。
……
風吹過草木,發(fā)出簌簌聲響,除此之外,一切靜止。
我嘆了口氣,對她說:“時間差不多了,我們走吧!”
她沉默了下,然后點點頭。
話雖如此,可真打算走時,竟是不舍。
我想到父親活著的時候,他余生的沉默,牽掛、遺憾、眷戀……那一份叫人傷感的慈愛,那仿佛從未被生活消磨的平靜……我靜靜地坐在他對面,望著他。他的臉像被渡上了一層薄薄的光暈。沉默如窗外的天空一般平靜。
父親去世兩年了,但我心里總是放不下,一想到他,胸口就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,呼吸不暢,非常難受。整個人恍恍惚惚的,感覺特別無助。其言難喻。
畢竟人都是活在現實中,縱有疼痛與不舍,但轉身的瞬間,還是要壓下情緒,默默往前走。這樣,度過一生。
這么想的時候,身旁傳來女兒的聲音:“媽,走吧!”
我看了眼遠處,淡淡道:“好。”
女兒望著我,而我望著天空——一片空空蕩蕩的遼遠。
風聲尚未止歇。
走下山坡,抬頭一看,天色蒼茫,云海翻卷,似有雨來。不知怎地,心里忽而又酸楚滿溢,眼底一陣發(fā)潮。一瞬間仿佛一簾帷幕墜下,薄霧彌漫、伸展,蔓延至整個山坡。雖然我非常清楚,感傷這東西有時候真的無足掛齒。
但在那一刻,我真的找不到一個能給自己安慰的理由。孤獨感前所未有。
身后小山坡上,一株松樹,靜靜立著,仿佛早已看慣四季冷暖。草木黯然,好似藏著歲月不可磨滅的心事。
風色至靜。
至此,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。然而,心中卻一片空無的混沌,像缺失了什么一樣。
一只鳥掠過頭頂,拖著長長的叫聲。我忽然感到了初夏的氣息,脆弱而綿長,也黯淡。
那一瞬間,我好像走到了時間的深處,完全沒有方向。思念沒有止息,帶著一些茫然若失的惆悵。
于是,只能徒自傷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