暖水紀事:老地主
一夜大雪,小鎮(zhèn)白茫茫一片。
這樣的早晨,鎮(zhèn)子里少了些平日里的忙碌與喧囂,鉛灰色的云壓得很低,幾近于觸手可及。地上的雪光映襯上去,天宇反倒顯得空廓而明亮。沒有了太陽,便沒有了“日上三竿”之類的時辰概念,難得有這樣一個睡懶覺的由頭,人們在熱被窩里享受著少有的悠閑時光。
我破例地早早起來,并不是因為勤快,而是要實施一個蓄謀已久的計劃。
我要逮幾只麻雀給我的大黃貓,讓它美美地吃上一頓。只有大雪天,才有這樣的機會。
我在院子了掃開一小片空地,地上撒一把小米,黃燦燦的,格外醒目。然后用一根小木棍支一個籮筐,小木棍上栓了一根長繩,我揪著長繩的另一端,拿了一把掃帚,倒退著一邊掃平腳印,一邊躲進劉老漢獨居的南房茅屋里。
我之所以要掃平自己的腳印,是因為我覺得聰明的麻雀一如聰明的我,它們會根據(jù)這一串腳印判斷,在腳印消失的那個門后面一定藏著一個人,那個人通過雪地上隱約可見的繩子與這個籮筐、以及籮筐下面的這把米有關(guān)系。食欲的誘惑力固然不可抗拒,可是籮筐下的風險也是巨大的。換作是我,我會讓大家一個一個地輪流著上,而且,每一位上前的勇士,我會反復地叮囑,一定要做好隨時逃離的準備。只有傻瓜,才會一窩蜂地上去賣命。
下面的故事就應(yīng)該是很簡單了:麻雀們早晨起來照例要出來覓食,它們茫然四顧,滿世界被雪遮蓋得嚴嚴實實,實在找不著下嘴的地方。好在它們是長翅膀的一類,就算是不為了覓食,早晨也要出來鍛煉身體、嬉戲打鬧。麻雀是群聚性鳥類,飛起來一群,落下來一片,起起落落之間,地上的細枝末葉盡收眼底。我撒下那一把米,不消半個時辰,就會引來一群麻雀爭搶著啄食。到那時,我一拉繩,嗐嗐……
我就這樣一邊設(shè)想著,一邊進劉老漢的屋。
一般情況下,老漢這時辰應(yīng)該已經(jīng)起來,一個人坐在火盆旁邊抽旱煙,一大缸磚茶擱在火盆上,抽幾口煙,呷一口茶,一個人打發(fā)無所事事的歲月。
我倒退著用身子抵開門,掃平最后一道腳印,再把門輕輕掩上,返過身來靠在門后。就在扭身之間,眼前一幕令我驚訝:炕上不是坐著的劉老漢,而是在一條被子底下,枕頭上露出兩個年輕的腦袋。
他們扭頭看了看唐突闖入的我,好像沒感到有多么意外,依舊面對面睡那卿卿我我的懶覺。我一邊惦記著外面的局勢,一邊打量著鳩占鵲巢的這對新人。男子應(yīng)該是老漢的孫子,在外地工作,那女人,應(yīng)該就是他領(lǐng)回的媳婦了。只是,他們什么時候回來,我并不知道。那一刻,我想的是,他們睡覺為什么不插門?奧,我背后靠著的門板上沒有門栓,老漢從來用不著插門。那他們?yōu)槭裁床挥霉髯影验T頂上?這我就不得而知了。
此刻,最重要的是麻雀們已經(jīng)來了,我就像一個戰(zhàn)場上的司令員,面對著密密麻麻沖上來的敵人,單等著最合適的時機,繩一拉,就可以打掃戰(zhàn)場了。我的詭計得逞了,麻雀在我拉繩的那一刻,飛走了幾只,罩住了幾只。緊張過去,出來的時候,茫然與好奇沖淡了那份得意,我反而納悶在趕走了老漢的那一對年輕人身上。
老漢的孫子本來在外地工作,因是地主成分,被精簡打發(fā)回來,一夜之間變成了農(nóng)民。上世紀六十年代初,國家經(jīng)濟困難,許多干部工人精簡回鄉(xiāng)成了農(nóng)民,許多城市戶口被下放到農(nóng)村。那年,被精簡回來的,不止他一個人,還有幾個地主成分的子弟也被打發(fā)回來。好像是天上飛的幾只鳥,折了翅膀落到了地上,和一群雞在地上一樣的啄食,其中的失落與無奈可能只有他們自己最是知曉。
那一段時間,老漢到一個單身漢那里借宿,每日三餐回兒子這里,吃罷又走了,像一個過客。
老漢當年大約是七十來歲,瘦臉,扁嘴,下巴上留了長長的白胡須。一個人獨居在南房子里,每日三餐都是住在正房的兒子給端了過去,待老漢吃完再把盤碗收拾了回來。老漢深居簡出,大多數(shù)時候是一個人守著火盆喝茶抽煙,旱煙葉子有一股辛辣的味道,一縷一縷的藍煙如云絲飄蕩在狹小的屋子里。他雖是老地主,卻沒有被批斗,倒是他兒子每到批斗地富反壞右分子的時候,從來沒有缺席過。后來我才知道其中的情由。
過了不久,兒子和幾個孫子在大門外給老漢蓋了一間茅庵房。大門外左手邊的那一間房的地皮是他們家的,老漢種旱煙,右手也有一間房的地皮是我們家的,原來是我爺爺種旱煙的,爺爺去世后,我們家種土豆。那房子矮小,簡陋,加一個小院子,像一個按比例縮小的院落。收拾好以后,老漢又搬了回來。再過不久,他兒子又在三道街上面尋了一塊地皮箍了幾孔窯洞,老兩口搬了出去,正房讓孫子住了。
老漢鰥居,無所事事,我們這些半大小子有事沒事到他屋里冬取暖,夏避暑。閑來無事,也講一講他輝煌的過去。
老漢是口里人,做買賣先到哈拉寨,后到暖水。他發(fā)家致富靠的是種洋煙,也就是罌粟。那幾年,暖水地界剛剛放開,土地肥沃,人煙稀少,不用上肥料,種啥長啥。他瞅住機遇,租地種洋煙,幾年之間,就掙得盆滿缽滿。后來,便是買房置地,過起了雇工的日子。正值壯年,打算放開手再折騰一把,只是兒子不知爹的辛苦,仗著老子的財富游手好閑,做了些橫行鄉(xiāng)里的霸道事。好日子沒過幾年,解放了,房屋土地被分了,還給他戴了一頂?shù)刂鞯拿弊印?/p>
老漢說,他倒無所謂,原來就是窮苦人出身,只是趕上了那幾年兵荒馬亂,種洋煙掙了些錢,也沒怎么花,又買了地,本打算給兒孫們鋪墊一個好底子,只因世事無常,一夜之間又是一窮二白,再過窮日子,也還能習慣,只是苦了兒孫。兒子年輕時錦衣玉食,游手好閑,如今要下地干活,再怎么打磨,也不會是一把勞動的好手。再加上那一頂?shù)刂鞯拿弊?,沉甸甸地壓在頭上,怕也沒有一天舒心的日子了。孫子本來供書念字,已經(jīng)跳出了農(nóng)門,掙上了工資,還討了一個中學生做媳婦。如今打發(fā)回來,落架的鳳凰不如雞,真是難為了娃娃們了。
愈是往后,日子愈是艱難。文化大革命期間,階級斗爭年年講、月月講、天天講,隔三差五就要開批斗會。老漢已年逾古稀,好像在鎮(zhèn)子上也沒有什么民憤,年輕時積善,老來受用,人們沒有為難他。只是他兒子遭了老罪,不僅要挨斗,還要遭些人身的侮辱。有一次批斗,幾個半大后生拿來個尿盆子,不知誰在尿盆里還尿了一泡,給他扣到了頭上。他無奈,無助,只是用陰鷙的眼神狠狠地瞪了那幾個造反派一眼,如刀子一般。不是他不想反抗,而是他不敢反抗,批判會上,那口號喊的就是地富反壞右“只許規(guī)規(guī)矩矩,不許亂說亂動”。
有一次,我無意看到了他發(fā)泄仇恨的場景,令人毛骨悚然。那一天,我在山溝里挖野菜,他拉著生產(chǎn)隊的一頭驢從山溝里路過。突然,他停了下來,四顧無人,便拿手中的柳條子抽打那驢,驢一跳一跳,韁繩攥在他手里,驢掙不脫,像拉磨一樣圍著他轉(zhuǎn)圈,直到那驢渾身冒汗,任他抽打卻動彈不得為止。過了很久,他牽著那頭筋疲力盡的驢走了。他萬萬想不到,草叢后面有一雙眼睛把剛才的一切盡收眼底。我看的驚心動魄,卻絲毫不敢動彈,如果那一瞬間被他發(fā)現(xiàn),我不知道是什么后果,弄得不好,我可能成了劉文學第二。劉文學因為抓偷生產(chǎn)隊糧食的地主,被活活掐死,這是我們語文課本上的一篇課文。后來,我把這件事告訴了老師,老師叮囑我今后小心點,千萬不要再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。事情過去了近五十年,就是按照保密要求,應(yīng)該也可以解密了。
老漢的孫子在文化大革命后有些得勢,有時候,無緣無故地掐斷我家的電線,無奈之下,我家常備了一盞煤油燈。此事,曾向當時的公社領(lǐng)導反映過,公社領(lǐng)導說,他有失落,有不平,甚至對這個社會有仇恨,無處發(fā)泄,不要太計較,躲著些就是了。
有一次,趁我們舉家出門的時候,他在大門右側(cè)我家的那塊地皮上蓋了一間房,找來公社領(lǐng)導,他答應(yīng)用院子里涼房作為交換,只是,一直不肯騰出來,這一拖就是四十年。
某一日,老漢歿了,兒孫們沒有驚動任何人,悄悄地埋出去了,據(jù)說,沒有棺材,只是用了兩只大甕,套在一起,安葬了出去。
作者: 齊永平
作者簡介:
齊永平,筆名祁連山。男,漢族,1958年3月生,鄂爾多斯人,祖籍陜西,大學本科,一級創(chuàng)作。歷任《北方新報》副社長,《北方周末報》社長、總編輯。
來源:鄂爾多斯山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