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曾悲傷地愛過這個世界
? | 紀伯倫
談起紀伯倫,就從他的《我曾經(jīng)七次鄙視自己的靈魂》開始。
?
第1次:當它本可進取時,卻故作謙卑
第2次:當它在空虛時,用愛欲來填充
第3次:在困難和容易之間,它選擇了容易
第4次:它犯了錯,卻借由別人也會犯錯來寬慰自己
第5次:它自由軟弱,卻把它認為是生命的堅韌
第6次:當它鄙夷一張丑惡的嘴臉時,卻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
第7次:它側(cè)身于生活的污泥中,雖不甘心,卻又畏首畏尾
對自己一味鄙視,無法生活,無法生存。生活和生存都要在衣食住行里充滿愛。歡樂要愛,悲傷也要愛。于是,他說:“我曾悲傷地愛過這個世界?!?/p>
飲 食
一個開飯店的老人說:請給我們談飲食。
他說:
我恨不得你們能依靠大地的香氣而生存,如同植物受著陽光、空氣的供養(yǎng)。
既然你們必須殺生為食,而且從新生的動物口中奪他的母乳來止渴,那就讓他成為一個敬神的禮節(jié)吧。
讓你的肴饌擺在祭壇上,那是叢林中和原野上的純潔清白的物品,為更純潔清白的人們而犧牲的。
當你殺生的時候,心里對他說:
“在宰殺你的權(quán)力之下,我同樣地也被宰殺,我也要同樣地被吞食。那把你送到我手里的法律,也要把我送到那更偉大者的手里。
“你和我的血都不過是澆灌天樹的一種液汁?!?/p>
當你咬嚼著蘋果的時候,心里對它說:
“你的子核要在我身中生長,
“你來世的嫩芽要在我心中萌茁,
“你的芬香要成為我的氣息,
“我們要終年地喜樂?!?/p>
在秋天,你在果園里摘葡萄榨酒的時候,心里說:
“我也是一座葡萄園,我的果實也要摘下榨酒。
“和新酒一般,我也要被收存在永生的杯里。”
在冬日,當你斟酒的時候,你的心要對每一杯酒歌唱;
讓那歌曲成為一首紀念秋天和葡萄園以及榨酒之歌。
工 作
于是一個農(nóng)夫說:請給我們談工作。
他回答說:
你工作為的是要與大地和大地的精神一同前進。
因為情逸使你成為一個時代的生客,一個生命大隊中的落伍者,這大隊是莊嚴的,高傲而服從的,向著無窮前進。
在你工作的時候,你是一管笛,從你心中吹出時光的微語,變成音樂。
你們誰肯做一根蘆管,在萬物合唱的時候,你獨癡呆無聲呢?
你們常聽人說,工作是禍殃,勞動是不幸。
我卻對你們說,你們工作的時候,你們完成了大地深遠的夢之一部,他指示你那夢是從何時開頭的。
而在你勞動不息的時候,你確實愛了生命。
在工作里愛了生命,就是通徹了生命最深的秘密。
倘然在你的辛苦里,將有身之苦惱和養(yǎng)身之詛咒,寫上你的眉間,則我將回答你,只有你眉間的汗,能洗去這些字句。
你們也聽見人說,生命是黑暗的。在你疲勞之中,你附和了那疲勞的人所說的話。
我說生命的確是黑暗的,除非是有了激勵;
一切的激勵都是盲目的,除非是有了知識;
一切的知識都是徒然的,除非是有了工作;
一切的工作都是空虛的,除非是有了愛。
當你仁愛地工作的時候,你便與自己、與人類、與上帝聯(lián)系為一。
怎樣才是仁愛地工作呢?
從你的心中抽絲織成布帛,仿佛你的愛者要來穿此衣裳。
熱情地蓋造房屋,仿佛你的愛者要住在其中。
溫存地播種,歡樂地收刈,仿佛你的愛者要來吃這產(chǎn)物。
這就是用你自己靈魂的氣息,來充滿你所制造的一切。
要知道一切受福的古人,都在你上頭看視著。
我常聽見你們仿佛在夢中說:“那在蠟石上表現(xiàn)出他自己靈魂的形象的人,是比耕地的人高貴多了?!?/p>
“那捉住虹霓,傳神地畫在布帛上的人,是比織履的人強多了?!?/p>
我卻要說,不在夢中,而在正午清醒的時候,風對大橡樹說話的聲音,并不比對纖小的草葉所說的更甜柔。
只有那用他的愛心,把風聲變成甜柔的歌曲的人,是偉大的。
工作是眼能看見的愛。
倘若你不是歡樂地卻厭惡地工作,那還不如撇下工作,坐在大殿的門邊,去乞求那些歡樂地工作的人的周濟。
倘若你無精打采地烤著面包,你烤成的面包是苦的,只能救半個人的饑餓。
你若是怨重地壓榨著葡萄酒,你的怨望,在酒里滴下了毒液。
倘若你能像天使一般地唱,卻不愛唱,那你就把人們能聽到白天和黑夜的聲音的耳朵都塞住了。
居 室
于是一個泥水匠走上前來說:請給我們談居室。
他回答說:
當你在城里蓋一所房子之前,先在野外用你的想象蓋一座涼亭。
因為你黃昏時有家可歸,而你那更迷茫、更孤寂的漂泊的精魂,也有個歸宿。
你的房屋是你的較大的軀殼。
它在陽光中發(fā)育,在夜的寂靜中睡眠;而且不能無夢。
你的房屋不做夢嗎?不夢見離開城市,登山入林嗎?
我愿能把你們的房子聚握在手里,撒種似的把它們?nèi)雎湓趨擦种信c綠野上。
愿山谷成為你們的街市,綠徑成為你們的里巷,使你們在葡萄園中相尋相訪的時候,衣袂上帶著大地的芬芳。
但這個還一時做不到。
在你們祖宗的憂懼里,他們把你們聚集得太近了。這憂懼還要稍微延長。你們的城墻,也仍要把你們的家庭和你們的田地分開的。
告訴我吧,阿法利斯的民眾呵,你們的房子里有什么?你們鎖門是為守護什么呢?
你們有“和平”,不就是那表現(xiàn)好魄力的寧靜和鼓勵嗎?
你們有“回憶”,不就是那連跨你心峰的燦爛的弓橋嗎?
你們有“美”,不就是那把你的心從木石建筑上引到圣山的嗎?
告訴我,你們的房屋里有這些東西嗎?
或者你只有“舒適”和“舒適的欲念”,那詭秘的東西,以客人的身份混了進來漸作家人,終做主翁的嗎?
噫,它變成一個馴獸的人,用鉤鐮和鞭笞,使你較偉大的愿望變成傀儡。
它的手雖柔軟如絲,它的心卻是鐵打的。
它催眠你,只須站在你的床側(cè),譏笑你肉體的尊嚴。
它戲弄你健全的感官,把它們?nèi)旁谒E絨里,如同脆薄的杯盤。
真的,舒適之欲,殺害了你靈性的熱情,又哂笑地在你的殯儀隊中徐步。
但是你們這些“太空”的兒女,你們在靜中不息,你們不應(yīng)當被網(wǎng)羅,被馴養(yǎng)。
你們的房子不應(yīng)當做個錨,卻應(yīng)當做個桅。
它不應(yīng)當做一片遮掩傷痕的閃亮的薄皮,卻應(yīng)當做那保護眼睛的睫毛。
你不應(yīng)當為穿門走戶而斂翅,也不應(yīng)當為恐觸到屋頂而低頭,也不應(yīng)當為怕墻壁崩裂而停止呼吸。
你不應(yīng)當住在那死人替活人筑造的墳?zāi)估铩?/p>
無論你的房屋是如何的壯麗與輝煌,也不應(yīng)當使它隱住你的秘密,遮住你的愿望。
因為你里面的“無窮性”,是住在天宮里,那天宮是以曉煙為門戶,以夜的靜寂與歌曲為窗牖的。
衣 服
于是一個織工說:請給我們談衣服。
他回答說:
你們的衣服掩蓋了許多的美,卻遮不住丑惡。
你們雖可在衣服里找到隱秘的自由,卻也找到了橛飾與羈勒了。
我恨不得你們多用皮膚而少用衣服去迎接太陽和風。
因為生命的氣息是在陽光中,生命的把握是在風里。
你們中有人說:“那紡織衣服給我們穿的是北風。”
我也說:對的,是北風,
但他的機杼是可羞的,那使筋肌軟弱的是他的線縷。
當他的工作完畢時,他在林中喧笑。
不要忘卻,“羞怯”只是遮擋“不潔”的眼目的盾牌。
在“不潔”完全沒有了的時候,“羞怯”不是僅僅是心上的桎梏與束縛嗎?
也別忘了大地是歡喜和你的赤腳接觸,風是希望和你的頭發(fā)相戲的。
孩 子
于是一個懷中抱著孩子的婦人說:請給我們談孩子。
他說:
你們的孩子,都不是你們的孩子。
乃是“生命”為自己所渴望的兒女。
他們是憑借你們而來,卻不是從你們而來,
他們雖和你們同在,卻不屬于你們。
你們可以給他們以愛,卻不可給他們以思想。
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。
你們可以蔭庇他們的身體,卻不能蔭庇他們的靈魂。
因為他們的靈魂,是住在明日的宅中,那是你們在夢中也不能想見的。
你們可以努力去模仿他們,卻不能使他們來像你們。
因為生命是不倒行的,也不與昨日一同停留。
你們是弓,你們的孩子是從弦上發(fā)出的生命的箭矢。
那射者在無窮之中看定了目標,也用神力將你們引滿,使他的箭矢迅速而遙遠地射了出去。
讓你們在射者手中的彎曲成為喜樂吧;
因為他愛那飛出的箭,也愛了那靜止的弓。
歡 樂 與 悲 哀
于是一個婦人說:請給我們講歡樂與悲哀。
他回答說:
你的歡樂,就是你的去了面具的悲哀。
連你那涌溢歡樂的井泉,也常是充滿了你的眼淚。
不然又怎樣呢?
悲哀的創(chuàng)痕在你身上刻得越深,你越能容受更多的歡樂。
你的盛酒的杯,不就是那曾在陶工的窯中燃燒的坯子嗎?
那感悅你的心神的笛子,不就是曾受尖刀挖刻的木管嗎?
當你歡樂的時候,深深地內(nèi)顧你的心中,你就知道只不過是曾使你悲哀的,又在使你歡樂。
當你悲哀的時候,再內(nèi)顧你的心中,你就看出實在是那曾使你喜悅的,又在使你哭泣。
你們有些人說:“歡樂大于悲哀?!币灿腥苏f:“不,悲哀是更大的?!?/p>
我卻要對你們說,它們是不能分開的。
它們一同來到,當這一個和你同席的時候,要記得那一個正在你床上酣眠。
真的,你是天平般懸在悲哀與歡樂之間。
只有在盤空的時候,你才能靜止,持平。
當守庫者把你提起來稱他的金銀的時候,你的哀樂就必須升降了。
【如學傳媒】
人文丨藝術(shù)丨閱讀丨深度丨文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