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:王小魚
圖:來源網(wǎng)絡(luò)
一
在我的家鄉(xiāng),以前很少有柿子樹。偶爾一兩棵,長在一些人家的門口,不過總是等不到通紅,大家都惦記,主人也就早早地摘了。關(guān)系好的人家,會送來那么一兩個,放到屋里等。等啊等,終于軟了,但吃起來依然是澀的,因為總是性急,柿子的軟,很多時候都是自己捏出來的。所以對于甜的柿子印象很少,似乎就是那個味,以后也就對它不感興趣了。
臨近的村子里有親戚,他們隊里種了很多,因為有專人看管,等到了柿子成熟的時候,紅紅的掛在枝頭,一個個像小燈籠似的。等采摘賣過之后,剩下的每戶會分到幾十斤。也不知是什么原因,親戚一家跟柿子像是有仇似的,這就便宜了我,幫著去干一些零活,回來的時候,兜里免不了是滿滿的一兜。這可過癮了,由此讓我嘗出了柿子的味,竟是這么甜,并且有蜜漿似的果肉,只用嘴一吸,便甜到心里去了。
后來包干到戶,那些樹都變成了木頭,再也沒有那片火紅的秋天了,我的對于柿子的印象從此消失。只是心里的那股甜偶爾襲來,感覺世間的水果,再沒有比它更有味道的了。
二
村子里有一戶人家,從黃土高原的深處嫁到這旱平原上。她們那里的溝壑之中還有成片的柿子樹,分隊以后承包給了個人,由于管理的好,每年都是碩果累累。等到豐收,農(nóng)活忙完了,便運(yùn)到這平原上。那時,家家都很窮,想賣現(xiàn)錢是不可能的。深秋,每家每戶都是成片的玉米,金燦燦的,掛在房檐下,堆在屋頂,綁在樹上。等著講好了價,一斤折換多少柿子,莊戶人的心里都明朗的很,只是玉米不覺得可惜,倒是錢卻心疼了。只要一家開始交易,全村的人就再也忍不住了。過幾天,每戶的屋子里,炕頭上,就堆滿了紅紅黃黃的柿子。那種好像軟不了,需要在開水里溫。準(zhǔn)備一個大缸,提前用棉被裹好,要保證它的溫度,保持到第二天或者更久。父親總是這方面的高手,因為換來的也多,滿滿的一筐,需要忙一個下午,我們也早就迫不及待,一門心思地等。但是想吃是要干活的,燒火,劈柴,可往往干不到一半就沒有耐心了。跑去別人家,也都是在做同樣的事,約出去玩,是要挨罵的,便也垂頭喪氣地回來。母親早已替我在做事了,滿屋子的蒸氣,洗好的缸,父親也已經(jīng)裹好了被子,一大堆柿子,洗的干干凈凈,元寶似的,正紅撲撲地笑。每次我都得來一陣白眼,或者父親的吼叫,母親卻早把燒火的差事讓開,等我在灶頭坐下來,一切又恢復(fù)平靜了。
第二天,我還沒有醒來,炕頭上就端來熱烘烘的柿子,一口下去,清脆,甘甜,沒有一點(diǎn)苦澀了。我記憶中這便是最好的水果了,因為蘋果沒有,只有過年才能見一次,那也是極個別的親戚,或是父親的鐵哥們送來的。梨就更別說了,哪里會有?至于香蕉,也是在我十幾歲,去城里讀高中時,偶爾去一個同學(xué)家里,他母親遞給我一只。我才覺得這世間如果要論水果之王,可能又該另有名號了。但那時真的很窮,所以我的脾胃對于甜蜜的事總是記憶猶新。
三
有一年,父親不知道是從哪里馱回來了滿滿兩口袋柿子,青黃交接,紅的很少,堆在屋子里像一座小山。我記得奶奶那個時候還活著,爺爺已經(jīng)不在了。她知道柿子是從那里拿回來的,心里別扭,不說話,甚至拿給她吃也不樂意。那幾天,柿子好像是人見人恨的東西,沒有人愿意提它。它就靜靜地堆在那里,好像倒了霉似的,發(fā)著青綠的光,沒有一點(diǎn)活氣。我們也不敢吵著要吃,因為奶奶門口那幾個,放在那里一直都沒有動。不過,我想吃,真的想吃。等到了晚上,母親偷偷地給我找出幾個軟的來。我做賊似的,趁著父親不在,吃個精光。
后來,那堆柿子幾乎全壞掉了,我記得父親好像一個也沒吃,奶奶也沒有。只苦了母親,心疼地扔了好幾次。那是我第一次對于柿子的同情,卻不知道它有何罪?那年冬天再沒有人吵著要吃柿子,即使村子里來了買賣,換的再便宜,我們也不聞不問。奶奶的話也少了,父親也是,連母親也不自在,整日里,像欠了什么人似的,都拉著臉,家里的開心沒有了。
大約在年后,開春的時候,家里來了一個老頭,六七十歲了,長得跟洪七公似的,花白的胡須,不過慈眉善目,言語中總有一股歉疚和疼愛。我們卻不知道叫他什么好,父親卻殷勤了,拉我們叫他爺爺。在我的印象里,這是第一次對一個外人這么親切。好像都是應(yīng)該的,但我也樂意叫他,因為他總是溫和地和我說話,并且時時地想把我摟在懷里??晌覅s沒有走到他跟前去,因為我總是看見奶奶的臉青一陣,紫一陣,勉強(qiáng)地苦笑著。其實,父親也一樣,一種難堪老掛在臉上。
“你親爺爺來了。”我出去玩,總有人這樣對我說,似乎有一種嘲笑,從他們幸災(zāi)樂禍的表情里,我總覺得自己被拋棄了。死了埋了的那個又算什么?我叫了他六七年的爺爺,攀著他的背,我的腳就沒有挨過地。他不也一樣慈眉善目,在那個動亂的年代里,舍了命地愛我。父親是個木匠,為了掙點(diǎn)錢,總是偷偷摸摸,這個也防,那個也躲,但總是被抓去,連同他打的家具,一起沒收。爺爺護(hù)護(hù)著我,也要護(hù)著父親,挨打受氣,他都扛著,忍著。我只覺得他就是我的親人,我的骨子里流淌的就是他的血,我也只有這一個爺爺,逢年過節(jié),磕頭作揖,我也只給他跪。他是我的爺爺,是我的祖宗。
怎么又多出來一個爺爺?我又成了何許人也?父親不說話,我們才知道了,去年他認(rèn)了親,那些柿子就是從老家?guī)Щ貋淼?。因為大家都不高興,花白胡須的爺爺待了兩天就回去了,一切好像又恢復(fù)了平靜。奶奶出屋子的時候多了,身影也輕快了。她總是喊我到她跟前,拉住我,偷偷地給我塞一塊糖,煞似心疼地捏捏我的胳膊,看看我的個頭。偶爾也會生氣,喊我不動的時候,但還會給我吃的東西,只是嘴里不停地罵我“白眼狼”。等我跑遠(yuǎn)了,又喊我,慢一點(diǎn)。我只記得奶奶最后的日子,一個人悄無聲息,跟父親之間好像隔了層紗似的。那時候,家里有了一臺黑白電視機(jī),每天晚上,等我們看電視的時候,她就坐在自己的房門口,也不喊,也不出聲。等父親發(fā)現(xiàn)了,悄悄地把門打開,把電視機(jī)的聲音放大。她也看的不多,一集沒完,就睡去了。
有時候也叫我去陪她,晚上摟著我,給我說她小時候的事,說著說著就說到了父親。我感到臉上濕漉漉的粘上了水,她轉(zhuǎn)過頭,把眼淚擦在被子上。我知道她心疼父親,就像她心疼我一樣。她把所有的話都說給我,只是那時我根本不明白,也不注意聽?,F(xiàn)在想來她的眼淚都是為自己流的,因為她看不到了,她的兒子,她的孫子,到底會不會記住她?
那年秋天,花白胡須的爺爺,拉來了整整一車柿子,還是青中帶黃,不過紅的多了。我也開始親近他,母親忙著下廚房,奶奶也招呼他坐,兩個人有了少見的言語。父親還是不說話,不過卻忙著溫柿子,準(zhǔn)備大缸,棉被?;ò缀毜臓敔斠苍谝慌灾更c(diǎn),沒有弄好的他會親自動手。水燒開了,蒸氣里聚集了一家人。第二天又有清脆,爽口的柿子,還是那樣甜。只是果核太多,一個柿子里總有四五個,被果肉包裹著,需要在嘴里嚼來嚼去才能分開。但我吃得開心,有時連核也一塊兒咽進(jìn)肚子里去了。
后來是母親告訴我,我的親奶奶剛生下父親就死掉了,爺爺抱著父親到處找奶喝。那時候什么都沒有,吃飯是天大的事,沒有糧食,吃樹皮,吃草根,餓死的人多了。偶爾討點(diǎn)奶,也沒地方熱,沒有電燈,家家都點(diǎn)的煤油,爺爺就在煤油燈上熱奶,烏漆嘛黑的油煙,熏的奶也成黑的了。看著父親快要餓死了,爺爺就托人,找需要孩子的人家。碰巧奶奶命苦,養(yǎng)了三個孩子都沒有養(yǎng)活,眼看著也上了年紀(jì),就求著要來了。從三尺來長一直養(yǎng)到了今天,她也是做娘的人,有做娘的心,一輩子沒有虧待過父親,送他上學(xué),娶妻生子。我聽著聽著,便有了淚,覺得她收養(yǎng)父親,含辛茹苦一輩子也怪可憐的。母親叫我聽話,以后多陪著奶奶,要是她發(fā)脾氣,叫我不要頂嘴,勤快點(diǎn),幫她端飯,洗碗,我都答應(yīng)了。今天想來,奶奶的最后的時光一直有我,我很開心,至少她滿意了,沒有遺憾。所以,當(dāng)父親每次提到這個,總要夸我,我覺得很幸福。
幸福的還有花白胡須的爺爺,從那以后,他經(jīng)常來。除了柿子,有時候也給我們帶糧食,我很愿意跟在他后面,有時也被他緊緊抱住。他拿胡須扎我,癢癢我的脖子,或者讓我捏他的手,使我最大的勁,我感覺已經(jīng)很疼了,他還是樂呵呵地笑,嘴上讓我使勁,說我力氣小。我感覺他真成了洪七公,有深不可測的武功,但看他背過手去,手上有我掐的紅印。有時他也喊我跟他回去,看看老家,那是父親出生的地方。每次臨走的時候,總告訴我,回去怎么走,走哪條路?好像我真要去似的,他就會在某個地方等我。但我一直都沒有去,我想那個故鄉(xiāng)對我是多余的,因為我生在這里,我舍不得。但父親卻去過,還說是如何的好。我想那是他的根,他也應(yīng)該認(rèn)祖歸宗。
幾十年了,我一直都守在這里,從沒有離開過,我愛它就跟它愛我一樣。后來,村子里的果樹多了,又栽了成片的蘋果,葡萄,梨。除了糧食,這些果樹又變成了主要的經(jīng)濟(jì)來源。大家的生活好了,吃穿早已變成享受,以前的磚瓦房慢慢地變成了樓房,街道也寬敞了。為了整齊劃一,村里買來柿子樹,每家每戶都有,街道兩邊,大路兩側(cè)栽滿了。這種水果,銷路不是太好,但卻是真的美味。因為多了,也沒人再去爭搶,掛在樹上,等慢慢地熟透。到了秋天,樹葉落盡,每家門前,紅彤彤的一片。像火,像云,熱鬧的,比賽似的紅火著。如果饞了,隨手摘一個,軟軟的,咬一口,用嘴一吸,蜜似的漿,又甜到心里去了。
四
去年,老家村子拆遷,過年沒地方可去,我陪妻子一起回了一趟河南。在豫西的一個小山村,很荒涼的樣子,到家的時候,已經(jīng)是晚上了,路口的燈亮著,妻的母親一直站在那里,也不知道她等了多久,瑟瑟的風(fēng),吹得人生疼。先是女兒看見了,跑了過去,嘴里喊著“姥姥,姥姥?!蓖:昧塑?,我們也跟過去,一起相擁著往回走。妻的家在半山腰,汽車上不去。到家,放下行李,脫掉衣服,坐定了,妻的母親端上來一堆柿子,都是已經(jīng)熟透了的,早就變軟了。妻子摸起來就吃,嘴上說著,以前每次回家,院子里那棵樹上,有一半柿子都是她奶奶留給她的,舍不得吃,也不許別人動。等她回來,奶奶在水里泡熱了,剝了皮,放在碗里,任由她去吃,她是享了這種待遇幾十年了。說著說著,她就流下淚來。我扭過頭看見她的母親正在從熱水里取出一個柿子來。
前兩天,我的母親到我這里來了。她正生著病,感冒,咳嗽,每天下午還要去打針。推開門,我看見她手里提著一個小包,走到桌子前,拿出幾個柿子來。已經(jīng)很軟了,有的也爛了,紅色的汁流了出來。她拿了一個,遞到我嘴里,讓我嘗嘗。我張口就吃,還是蜜似的漿。她說別人送的,自己吃不了,爛了也可惜,知道我愛吃,就給我送來了。她不敢久留,因為還要去打針,說了一會話就要走,我開門送她,冷風(fēng)灌了進(jìn)來。趴在窗子上,看她從樓梯口出去,一個人慢慢地出了小區(qū)。院子里綠色正在褪去,風(fēng)嗚嗚地響。我想此刻她的心里,一定跟柿子的汁一樣,蜜也似的甜,那是肯定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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