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明天起，做一個幸福的人
喂馬，劈柴，周游世界
從明天起，關(guān)心糧食和蔬菜
我有一所房子，面朝大海，春暖花開
從明天起，和每一個親人通信
告訴他們我的幸福
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，我將告訴每一個人
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
陌生人，我也為你祝福
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
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
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
我只愿面朝大海，春暖花開
——面朝大海，春暖花開（1989.1.13）
不知道什么時候聽到別人讀過這首詩（大概是個老師），可以確定的是，那個時候我很小，只覺得這首詩很美好，并且朗朗上口，詩人應(yīng)該是一個心里充滿幸福、心胸寬廣的人，就像鯤和大鵬一樣，可以海納百川——我記得那個時候，老師提到這首詩時是這樣解釋的，別人也是這樣理解的。后來不知不覺間，對海子的了解越來越多，知道有人說他有"精神病"，有人稱他是"天才"（這些人不知道他們用了一個同義詞）。在我越多讀詩人的詩后，發(fā)現(xiàn)這首詩與大多數(shù)詩人所寫的詩不太一樣，這種"幸福"并有具體對象的詩并不多見。一個人處在什么樣的心境，會說"從明天起，做一個幸福的人"，并"告訴他們我的幸福"。"喂馬，劈柴，周游世界""和每一個親人通信"，海子去過兩次西藏，不會騎車，只看過一次電影，朋友稱其平時生活規(guī)律、封閉。如果周游世界、通信是表達一種"只愿"，可能就是我不太了解詩人的浪漫了。但我對這首詩的理解不再像之前那樣人云亦云了，我會疑惑，為什么海子在給這個"陌生人"祝福的時候，卻突然想去海邊的房子，看大海、聞花開。他曾說，"我恨東方詩人的文人氣質(zhì)。他們蒼白孱弱，自以為是。他們隱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。"（這里指的是陶淵明）但是此刻他卻想象去海邊的房子。據(jù)說這首詩是海子寫給初戀的，因為此時海子得知身在深圳的女孩要移居海外了。海子1989年1月13日寫完這首詩，3月26日去山海關(guān)臥軌?，F(xiàn)在我對這首詩的看法和第一次聽到它的樣子完全相反了，或許更愛，或許更恨。
海子（1964～1989）是農(nóng)民的孩子，十五歲考入北大，畢業(yè)后分配到政法大學(xué)教美學(xué)。當(dāng)時，海子住在昌平，他寫過"山崗"、"破碎的風(fēng)"，他應(yīng)該是每天日落時，坐在昌平山崗上吹著風(fēng)，然后回去昌平的小屋寫下這些美好的詩句，寫下，譬如"荒涼的山岡上站著四姐妹，所有的風(fēng)只向她們吹，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""遙遠的青稞地，除了青稞，一無所有；更遠的地方，更加孤獨 。遠方??！除了遙遠，一無所有""姐姐，今夜我在德令哈，夜色籠罩；姐姐，我今夜只有戈壁，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，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"……
像我這樣的人，對海子越加了解，就越加感受到他的孤獨。他是封閉的，他或許覺得只有這樣，他才可以保持自己的純潔。但他沒想過為了護住這純潔的高地，他陷入了孤獨的地獄，無法掙脫。那個時候他住在還很邊緣的昌平，有一次他到酒館對老板說，"我給你吟唱我的詩，你給我酒喝。"他或許急切需要有個人來表達他腦海中快要脹破的想法。
但海子是炙熱的，所以當(dāng)他為遠方的陌生人祝福時，心里必是無比真誠。同時他是孩子氣的，他會因為別人對他的長詩的批評，到朋友那里像個孩子一樣哭訴。他非常重視自己的長詩，他覺得短詩是為了抒情，只有長詩才是工作。他喜歡的是歌德、但丁、莎士比亞，他覺得他們才是佩戴王冠的王，認為只有史詩才可以是偉大的。他喜歡宿命、地獄這些巨大的主題，他作《太陽系列》，希望將《詩經(jīng)》和《楚辭》寫入詩歌之中，寫一部中國的史詩，所以他寫了亞洲銅、山脈、平原、村莊、麥子……海子的創(chuàng)作像太陽那樣飛速的旋轉(zhuǎn)，劇烈的燃燒，他每天晚上寫詩到第二天的早上才休息，他急切的想要寫出一部像《浮士德》那樣的作品。
然而，海子最后也沒有完成他的史詩。反而是他的不太寄予希望的一些短詩因他的離開而迅速被人們傳開?？v觀詩人遺留的詩歌，大都朝著悲劇、中國史詩的方向前進，帶有很強的使命感。所以，當(dāng)有幸在詩中找到一首快樂的歌時，我會忽然為詩人感到高興。詩人說，在世紀(jì)交替之時，中國會有"一次偉大的詩歌行動和一首偉大的詩篇。"海子是這樣希望著?？墒?，第20年已經(jīng)來了，我還沒有發(fā)現(xiàn)這首偉大的詩篇，反而是在當(dāng)代焦慮的充斥下，人開始使用娛樂麻醉著自己。詩歌不會在這個時代成為主流，這首偉大的詩篇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到來。
- ·半截的詩
你是我的，半截的詩
半截用心愛著，半截用肉體埋著
你是我的，半截的詩
不許別人更改一個字
- 得不到你
得不到你，我用河水做成的妻子，
得不到你，我的有弱點的婦女
得不到你，妻子滑動河水，情意泥沙俱下
其余的家庭成員俯伏在鍋勺上
得不到你，有弱點的愛情
我們確實被太陽烤焦，秋天內(nèi)外
我不能再保護自己
我不能再讓愛情隨便受傷
得不到你，但我同時又在秋天成親，歌聲四起
（1985.11.11）
- 給B的生日
天亮我夢見你的生日，好像羊羔滾向東方
——那太陽升起的地方
黃昏我夢見我的死亡，好像羊羔滾向西方
——那太陽落下的地方
秋天來到，一切難忘，好像兩只羊羔在途中相遇
在運送太陽的途中相遇，碰碰鼻子和嘴唇
——那友愛的地方，那秋風(fēng)吹涼的地方，那片我曾經(jīng)吻過的地方
（1986.9.10）
- 幸福的一日——致秋天的花楸樹
我無限地?zé)釔壑碌囊蝗?/p>
今天的太陽，今天的馬，今天的花楸樹
使我健康，富足，擁有一生
從黎明到黃昏，陽光充足，勝過一切過去的詩
幸福找到我，幸福說："瞧！這個詩人，他比我本人還要幸福"
在劈開了我的秋天
在劈開了我的骨頭的秋天，
我愛你，花楸樹
（1987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