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波斯人信札》
01
未曾被愛是一種不幸，不再被愛則是一種屈辱。
02
你們以為，我們長期受到壓抑的情欲，一見到你們男人就會迸發(fā)出來。其實，要讓人愛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你們所希冀的東西，不敢憑自己的長處去獲得，而是讓我們的欲望陷于絕境，以為這樣更容易得到。
03
你看不出某些事物不潔的原因，這是因為其他許多事物你一無所知。真主、天神和人類之間發(fā)生的事情你就不了解。你不懂得永恒的歷史，根本沒有讀過在天國寫的書。你所窺見的，只不過是天國書庫中極少的部分。就是我們這些人，雖然更接近天上的書，今生今世還是處在黑暗和愚昧之中呢。再見。愿穆罕默德在你心中。
04
巴黎像伊斯法罕一樣大，房屋都挺高，讓人以為里面居住的都是星相學家。
05
教規(guī)禁止我們的君主飲酒，可是他們卻縱酒無度，甚至喪失了人性。相反，基督教教規(guī)是允許其君主們飲酒的，我們卻沒有發(fā)現(xiàn)他們因飲酒而犯什么過失。人類的思想本身就是矛盾。人們縱情于酒色，就會拼命反對教規(guī)，而為了使我們變得更虔誠而制訂的教規(guī)，卻往往只能促使我們更加犯罪。
06
本·約蘇亞，我覺得非凡人物誕生時總會有明顯的預兆，仿佛大自然感受到陣痛，上蒼分娩頗費力氣。
07
凡大人物逝世，大家總要聚集于清真寺里，有人致悼詞，無非是頌揚一番 。不過要準確評價死者的功德，那就叫人煩難了。
我主張取消葬儀。為人落淚，應在其誕生之日，而不應在其辭世之時。在垂死者快斷氣之際，搞那么一套儀式，擺弄那么一套令人悲傷的東西，甚或家人垂淚，親朋致哀，這一切除了夸張地向死者表示，他的去世將是一大損失之外，還有什么作用呢？
我們都非常盲目，不知道什么時候該悲傷，什么時候該歡樂。我們的悲傷或歡樂，幾乎總是假悲傷，假歡樂。
08
一切都令我感興趣，一切都令我好奇。我像一個孩子，感官稚嫩，遇到最不起眼的事物，也會感受到強烈的刺激。
09
人有好壞，我們都得與之相處。貌似有教養(yǎng)的人，其惡習也顯得高雅，大概像毒品一樣，外表越好看就越危險。
10
他與哲學家們不同，哲學家們說，人只享受現(xiàn)在，過去毫不足道，而他恰恰相反，只享受過去，只生活在他曾經(jīng)參加過的戰(zhàn)斗之中。英雄活在后人的心中，而他活在已逝的歲月里。
11
我覺得，郁斯貝克，我們對事物的評判總是暗暗從自身出發(fā)的。黑人把魔鬼畫得雪白耀眼，而把他們的神袛畫得烏黑如炭；有些民族的愛神乳房垂至大腿。還有，所有偶像崇拜者都賦予他們的神袛一張人的面孔，并把自己的種種追求寄托在它們身上。這一切并不奇怪。有人說得好，如果讓三角形的生物來塑造神，它一定會把神造得有三條邊。
12
有人說，人是善交際的動物。照這種說法，我覺得法國人比其他人更具人的特征，堪稱優(yōu)秀的人，因為他們似乎天生是專門交際的。
13
前不久，他們之中有一位因勞累而辭世了。在他的墓碑上刻有這樣一段銘文：“安息于此者，終生未曾安歇。他參加過五百三十次葬禮，慶賀過二千六百八十個嬰兒出生，常常以不同措辭祝賀朋友們獲得年金，其總額高達二百六十萬利弗爾。他奔波中踏過的街石長達九千六百斯達德，走過的鄉(xiāng)間道路達三十六斯達德。他言談風趣，腦子里總裝著三百六十五個現(xiàn)成的故事，而且從年輕時起就掌握了摘自古籍的一百八十個警句，每遇機會，少不得炫耀一番。他終于與世長辭，享年六十歲。來往過客，恕我輟筆。斯人一生所為所見，書之不盡矣！”
14
你讀過歷史，請注意：幾乎所有君主政體，都是建立在對藝術(shù)無知的基礎(chǔ)上的，而且又是由于過分配置藝術(shù)，它們才一一覆滅。古波斯帝國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身邊的例子。
我到歐洲時間不長，就已經(jīng)聽到一些明智人士談起化學的危害。它似乎是第四大禍害。它傷害人，零星地，但持續(xù)不斷地毀滅人類，而戰(zhàn)爭、瘟疫、饑荒雖然使人類大批死亡，卻是間歇性的。
15
有人說藝術(shù)使男人變得像女人一樣嬌弱，但這至少不是指專心致志從事藝術(shù)的人，因為專心致志搞藝術(shù)的人絕不會游手好閑，而在所有惡習中，游手好閑最削弱人的勇氣。
這只能是指享受藝術(shù)的人。但是在文明的國度里，享受某種藝術(shù)所帶來的便利的人，必然要培植另一種藝術(shù)，否則就會陷入不光彩的貧困，所以游手好閑和萎靡不振，與藝術(shù)扯不到一塊。
16
世界上最大的君主就是利益。
17
報人最大的錯誤，是只推介新書，似乎從來只有新的東西才是真理。我倒是覺得，一個人在沒有讀遍舊書之前，沒有任何理由偏愛新書。
18
大部分作者都像詩人，挨了一記悶棍不會鳴冤叫屈?？墒?，他們雖不甚珍惜自己的肩頭，卻非常珍惜自己的作品，略加批評，他們就忍受不了。
19
漂亮女人的角色，比我們想象的要莊嚴得多。晨起梳妝，傭人環(huán)侍，那是多么鄭重其事。三軍統(tǒng)帥部署其右翼或預備隊，也不如漂亮女人貼美人痣用心。
20
一輩子生活得很好的人，死后能得到何種享樂，要說出個概念來，對所有宗教來講都是件難事。凡是惡人，你用死后要受多少懲罰去威脅他們，很容易把他們嚇破膽。但品德高尚的人，你就不知道向他們許諾什么。享樂就本質(zhì)而言，似乎是短暫的，很難想象有非短暫的樂趣。
我讀過一些關(guān)于天堂的描寫，這些描寫足以令有理性的人不再向往天堂。在有些人筆下，那些幸福的亡靈不停地吹奏笛子；在另外一些人筆下，那些亡靈則受著永遠不停奔走的刑罰；還有些人描寫他們在天上相思人間的情婦，而沒想到，萬萬年太久，情人們會對苦苦相思失去興趣。
21
他們飛黃騰達時，我橫眉冷對；一旦他們落難了，我便產(chǎn)生愛心。
是呀，大人物春風得意之時，我們的溫情脈脈對他們有什么呢？反而太過顯得我們想與他們平起平坐。他們所希望的，是絲毫不要回報的尊敬。而一旦他們失去顯赫的地位，我們的同情倒是可以使他們重溫昔日的八面威風。
有一位君主在落入敵人手里之前，看到左右的廷臣個個潸然淚下，便對他們說：“看到你們落淚，我覺得我還是你們的君主。”我覺得這句話倒是包含了十分天真，甚至十分高尚的成份。
22
有才華的人通常難以相處，擇交甚嚴，不屑于與他愛稱為“缺乏教養(yǎng)”的大多數(shù)為伍，這種不屑情緒不可能完全不被人感覺到，因而到處樹敵。
他確信只要自己愿意就會討人喜歡，正因為如此，他常常想不到應該這樣做。
他愛評頭論足，因為他比別人見多識廣，而且感悟力更強。
他幾乎總是耗盡自己的錢財，因為他的才智使他比別人有更多的花錢之道。
23
平庸之輩更經(jīng)常獲得普遍的贊揚。人們樂于助平庸之輩一臂之力，而熱衷于對有才華者拆臺。人們都妒忌有才華的人，對他什么也不能原諒，相反都愿意幫平庸之輩一把，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。
24
創(chuàng)傷已經(jīng)造成，永遠不會徹底愈合，對他們來講永遠是個有病的部位。三十年后，一個對手會來謙和地對他說：“我相信當年人家對你的指控純系莫須有，可是你畢竟被迫進行了辯解。”這樣人家又用他的申辯反過來攻擊他。
如果他寫了一部史學著作，而且他思想高尚，心地正直，那么種種迫害就會落到他頭上。人家會就一千年前發(fā)生的事，到法院你起訴他。目的是封住他的筆，如果收買不了的話。
25
一位哲學家極端輕視滿腦子務(wù)實的人，而他自己又被記憶力強的人視為胡思亂想的人。
至于那些專門以無知為榮的人，他們希望將整個人類像他們自己一樣埋葬于遺忘之中。
沒有才能之輩以輕視才能來求得補償，掃除橫在他博取功名途中的障礙，從而跟他所害怕取得成就的人平起平坐。
26
你在千里之外判我有罪，你在千里之外對我進行懲罰。
27
你怎么會認為我竟如此輕信，以為自己活在這世上就是為了仰慕你變化無常的愛情，你自己在為所欲為之時卻有權(quán)扼殺我的全部欲望？你想錯了，我是生活在奴役之中，但我始終是自由的；我按照自然的法則改造了你的法律，我的思想一直保持著獨立。
28
最早的英雄都是行善的，他們保護旅行者，清除人間的妖怪，興建有益的工程，如海格立斯和忒修斯就是這樣。
后來的英雄就只是勇敢了，如阿喀琉斯、埃阿斯、狄俄墨得斯；再后來的英雄都是一些偉大的征服者，諸如菲力普，亞歷山大等。
最后他們都變成了多情郎君，一如傳奇故事中的英雄。
現(xiàn)在的英雄我就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了。他們完全受變化無常的運氣支配。人們利用一個帝國就像一個農(nóng)民利用他的土地一樣，從中攫取盡可能多的東西。要打仗也是進行有酬勞的戰(zhàn)爭，僅僅為了獲得能提供獻納金的土地。過去人們所稱的榮耀、桂冠、戰(zhàn)利品、凱旋、勝利花冠，現(xiàn)在都變成了現(xiàn)錢。
?